外面日頭正盛,蟬趴在楊樹上叫得熱烈,惱人得很。空氣與光打了配合,熱浪一層接著一層,不遠處的建筑便因此扭曲抖動起來。教學樓下有行人步履匆匆,似是受不了夏天的炎熱,他將隨身攜帶的書頂在頭上,好遮一遮這毒辣的太陽。
磚紅色的墻將外界與室內隔開,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溫度。
教室內開著空調,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,正好灑在余陽的胳膊上,他穿著短袖,胳膊和袖口的膚色形成了黑與白的分界線。他坐在最后一排,似乎被陽光晃到了眼睛,直起身子換了個姿勢,又重新俯下來拿起筆,窗外的鳥雀,頭頂吱呀呀轉動的風扇,教室里緊繃壓抑的學習氣氛,好像都不能影響到他,讓他分出心神。余陽的頭頂有暖洋洋的光,將發絲照得毛絨絨的泛著金光。
他就是那么坐著,仿佛自成一片天地。
當日落西垂,鳥雀歸巢時,我的思緒被拉回記憶深處,開始不緊不慢地回憶。
我第一次見余陽,就知道我們不是一類人,他是我極不喜歡的那種人,自我為中心,講話大聲且不過腦,從來不顧及別人的感受。
余陽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:“眼鏡仔,你看上去學習很好的樣子,以后作業借我抄?”
果然,是很令人討厭。
“我叫楚成,”我說:“作業這種事,還是自己完成比較好吧。”
“嘁。”
余陽無趣地轉過頭。
每個班都有余陽這種學生,囂張又自大,目中無人,從來不在意別人的感受。余陽身上有一種痞帥的氣質,挺受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歡迎的,在她們面前談笑自若,校內校外的女朋友換了一任又一任。我覺得他就是個不入流的混混。
我與他恰恰相反,連跟女孩子說話都會臉紅。
因為希望高考能取得更好的成績,我轉學到了這里的高中繼續學業。高二下學期,已經開始緊張起來,全班都投入到一種忘我的學習氣氛中,我的到來就像是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,短暫的地激起波瀾,隨后又恢復平靜。
我的成績一向不錯,轉學后的第一次考試,取得了連老師都驚嘆的分數。他一直在班上夸我是“砌墻的磚頭,后來居上”,有同學們問我題我也都一一耐心回答,日子過得平靜又充實,很快融入了這里的生活,余陽坐我前面,我雖然看他不慣,面子上倒也說得過去。
我的目的是在這所學校,取得比以前更好的成績,考入理想的大學。
平靜的生活在一次家長會后宣告終結。
我不知道余陽的家長和我的家長聊了些什么,又跟班主任說了什么,總之第二天,班主任私下把我叫出來,他的原話是這樣的:“楚成,老師把你們安排在一起,是希望你也能帶帶余陽,他跟你一樣,都很聰明,就是心不在學習上。馬上要高三了,老師希望你們都能考出理想的成績,當然,如果你不愿意,也不會勉強你的。”
我當然不愿意,但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。
罷了,到時候不行再跟他調開就行。
就這樣,我和余陽成了同桌。
余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當然,畢竟他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。書包一甩,把他的那一堆東西都放到我旁邊,大搖大擺往座位上一坐,不一會兒就開始趴在桌子上打瞌睡。
我看得直皺眉,想著老師的囑咐,我輕輕拍了拍他道:“余陽,聽課。”
余陽沒聽見,或者說他聽見了不想理我。
在我第三次戳他時,余陽終于忍不住了,把書一甩,不耐煩道:“你干嘛?!!”
聲音很大,周圍都回過頭來看我們,老師也停下了講課,他知道余陽是個問題學生,發生意外是常有的,便只說了句“上課不許說話”便繼續讓我們看課件。
我的臉上一下子火辣辣的,被眾人注視的感覺讓我恨不得鉆到桌兜里去,而始作俑者換了個姿勢,趴在桌子上繼續睡。
我沒再嘗試去叫他,一節課聽得很不是滋味。
余陽坐在我旁邊,就像個大爺似的,隨心所欲極了,想睡覺就睡覺,要么就是發呆,就沒見他聽過課。
直到他睡覺的時候,占地面積超過桌子的一半,還在往我這邊蔓延,我坐左邊,被擠得都記不成筆記了。我忍無可忍地叫醒他:“余陽,你往那邊一點。”
余陽起來看了我一眼,沒說話,但倒是乖乖讓了位置。
下午兩節課后,余陽去訓練。他是體育生,每天都得去訓練體能,這也是他學習不怎么上心的原因,但照他這個吊兒郎當的勢頭下去,就算分數線再低,要考大學也懸。
他一般訓練到很晚,等到我們都放學了,余陽還沒回來。
那邊還有人在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有爭議的數學題,門口朋友張旭在叫我一起回家:“楚成,你好了沒?”
“來了。”
余陽第二天來的時候,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,看到我就說:“楚成,你作業借我抄抄。”
我說:“不借,你自己寫。”
“你是什么書呆子?!!”余陽罵了一句便匆忙去找別人借了。
其實我不是死板的人,但如果對象是余陽的話,我就是不想借給他,還要找個我是為了他好的借口。
我跟余陽同桌一個月,說的話五根指頭都數的過來,余陽生性無所謂,我也樂得清閑,索性當他不存在,也因為他坐我旁邊的原因,來找我聊天問題的同學減少了,我反而能花更多時間在提高成績上,畢竟我轉學的原因就是希望能考上心儀的大學。
而在這種奇怪的沉默氣氛中,余陽這次的月考成績居然提高了不少,我一心撲在學習上,自然成績也比上次好,班主任全歸功于我,又給我大力夸贊了一番,說這個決定果然狠正確,讓我們互相都進步了。我與余陽現在的狀態算是維持著表面的和平,都當對方是空氣,互不打擾,我不能打擾他睡覺,他不能打擾我學習。
轉機是一次意外的事件。
彼時我還在鉆研一道物理題,教室的門突然被人大力踹開,發出巨大的聲響,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看去,只見余陽臉色非常難看地走進來,那雙眼睛在教室里掃視了一圈,很快就定格在我身上,走過來的步伐仿佛都帶著怒氣的風。
跟余陽一起過來的,是他的拳頭,狠狠砸在我臉上。“楚成,我真是看錯你了。”
我被打得短暫性懵了一下,反應過來后怒火也燒干了理智,一拳給到他鼻梁上,余陽鼻子下頓時流下來兩道鮮血,撲過來與我扭打在一起,我自是不甘示弱地還擊。
有人去叫老師,有人過來勸架,而我跟余陽已經打紅了眼,桌子“哐當”倒下,作業本卷子亂飛,我一拳拳揍到余陽身上臉上,全然不顧自己身上的傷,早就忘了我們剛開始打作一團的原因。等到勸架的人伸過無數雙手,給我和余陽胳膊都架起來,腰被抱住不能動彈分毫,只能像牛一樣喘著粗氣紅著眼瞪彼此。
我示意他們先松開我,畢竟我平時人緣品行還不錯,這次余陽理虧有目共睹,他們猶豫了一下便放開我,我整了整褶皺的校服,面無表情地看余陽。
“余陽,你在發什么瘋。”
余陽惡狠狠地看著我:“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?!老子最惡心你這種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,裝腔作勢,呸!”
我聽得云里霧里,怎么好像還是我背叛了他一樣?明明是余陽先動的手。
班主任很快趕來,看到我們兩個鼻青臉腫的樣子,氣不打一處來,先問我們有事沒事,得知沒有大礙便讓我們先去醫務室上藥。
余陽跟沒事人一樣,除了剛開始猝不及防挨在鼻梁上那一拳,幾乎沒什么傷,我就慘多了,身體素質不如余陽,打架又全然不顧,傷得自然比他嚴重,可憐我們前一刻還扭打成一團,恨不得咬死對方的樣子,后一刻他就得攙著腿腳不便的我去醫務室,當然,還有班長,怕我們再打起來,被班主任派來寸步不離地跟著。
校醫簡單給余陽開了藥就開始處理我的傷口,都是皮外傷,看著嚴重其實幾天就能好,上完藥校醫就走了,囑咐我們先待在醫務室,等不太疼了再走。
醫務室的的氣氛頓時十分寧靜,余陽站在門外,班長林青便與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。
“沒想到你居然也會動手打架。”
“沒辦法。”
林青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,她看我的目光都帶著不可思議,似乎是我會打架這件事給她造成了不小的沖擊,她悄悄看了一眼外面,看不見余陽的身影才湊過來悄悄跟我說:“轉學生,你可真勇敢,我們原來都沒人敢跟余陽打架的,他又兇又霸道……”
林青湊得太近了,女孩子的馨香傳來,讓除了學習從沒和異性接觸過的我有些呼吸不暢,都沒聽見她后面在說什么。
可能是由于我太過緊繃,剛剛醫生給我包扎好都繃帶都開了。
“哎呀,散開了,我幫你重新包吧。”
“不不不不用了……”
“沒關系的,我家里人都是醫生,教過我這些。校醫現在不在,不包扎的話,你的傷口會加重的。”
不待我再次拒絕,林青便傾身上前,用那雙柔軟過分的手一圈圈地幫我纏繃帶。
“……謝,謝謝。”
“不客氣,關心每個同學是我的職責。”
我的呼吸都不暢了,等漫長的包扎結束,已經是滿臉通紅,長舒了一口氣。林青見我這樣,便笑道:“沒想到你跟我想的不一樣呢,我還以為你是那種高冷,不喜歡跟人交朋友的那種。”
“怎么會?”我連連否認,臉燒得要死,聲音越說越小聲:“林青同學的話,我很想和你做朋友的……”
林青撐著臉看我,笑吟吟的,午后的陽光打在她身上,好看極了。
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,一時回不過神。
氣氛曖昧起來。
好在林青很快轉移了話題,問我:“對了,真的是你告的密嗎?”
“什么告密?”我一頭霧水。
林青見我的迷茫不似作假,驚訝道:“余陽他們那伙人都說是你告訴的班主任,他們在天臺抽煙。”
我說:“什么抽煙?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。”
怪不得余陽身上總有那種淡淡的煙草味。我這才反應過來:“他們說是我告的狀?這就是余陽莫名其妙上來打我的原因?”
“嗯,對。”林青面色復雜又同情,在她的講述中,我算是知道了,余陽他們在天臺抽煙被不知道哪位熱心同學告發了,一伙人全被處分,又是寫檢討又是叫家長,不知道誰竟說是那個新來的轉學生告的,余陽信了,沖動過來找我,便有了后來的事情。
我險些氣笑了:“我?他們干什么關我屁事?我才懶得告狀。”
“別氣別氣,”林青道:“我想也不是你,余陽他太沖動了。”
一道聲音非常不合時宜地響起。
“能回去了不?班長大人。”
余陽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,也不知道剛剛林青給我包扎他有沒有看到,剛才的話有沒有被聽到。明明是不耐煩的樣子,我卻總感覺他已經看穿了我對林青不合時宜的小心思,他帶著笑,我卻覺得那是對我的嘲笑。
林青明顯有些怕他,卻還是詢問地看著我。
我自然不會讓她為難:“回去吧,我自己待會兒。”
班主任給我家長打了電話,估計一會兒接我的人就來了。
林青目含擔憂,不放心地給我在床邊放了一堆水果零食,一步三回頭地走了。至于余陽,他走之前回頭看我那一眼,怎么看怎么不懷好意。那種余陽招牌的痞笑,揚了揚手,不知打哪兒扔過來一只橘子:“拜拜了,轉學生。”
我伸手接過橘子,傷口被拉扯了一下,疼得齜牙咧嘴,余陽便大笑著離開。
再一看,橘子正面畫了個難看得要死的笑臉,一看就是余陽的手筆。我都可以想象到他是怎么把玩兒著橘子,上下拋起,湊近了用筆在上面畫。
笑臉橘子的背面用馬克筆寫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:
早日康復
我險些將橘子都扔出去,想了想,覺得不能跟傻子計較,遂作罷。
出了這檔子事,班主任自然把我和余陽調開了,坐得遠遠的,座位為了公平每周一換,余陽主動請求單獨坐在最后一排,班主任屢次勸阻都不聽,鐵了心要一個人待在最后面,班主任只得作罷。
新同桌是林青,光是得知這個消息,我的心就跳得飛快。
我對林青有好感,這毋庸置疑。
以至于上課頻頻走神分心,不能專注。這很不好,背離了我轉學過來的初衷,但我確實控制不住自己,遂一邊自我厭棄一邊關注著林青。
她笑起來溫溫柔柔的,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溫柔的女孩子。他們在為誰是班花而爭論不休,我卻覺得林青世界第一好看。
她與我坐同桌,講話也很溫柔,偶爾有不懂的題會來問我,我自然耐心解答。
班里的座位會隨著考試而調動,我珍惜和她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。
我關注到她的轉變也是理所當然的。
不知從什么時候起,林青開始魂不守舍,我起先還以為是因為最近課業加重,負擔太大導致她的壓力,直到那天下午放學,我撞見那一幕。
樓道的拐角處有人在說話,靠得極近,起先我以為是不想被老師發現的小情侶,想當作沒看到快速路過,卻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。
“真的不可以嗎?”
是林青。
我心心念念的林青。
“班長大人,你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。不過你要是想跟我玩玩的話,我也不介意。”
痞里痞氣的調調。
一瞬間,我的火氣幾乎沖到了頭頂,想也沒想就沖過去,揪住那人的校服領子。“余陽!你他媽什么意思?!”
“喲,轉學生。”余陽沒有一點兒被擒住的自覺,反而吹了聲口哨,調笑道:“你喜歡她吧?讓給你了,怎么樣?”
林青立刻臉色漲紅,丟下一句“我先走了”,便逃也似地離開了。
余陽這副吊兒郎當無所謂的態度讓我怒火中燒,想也沒想就是一拳揍到他臉上。
“都要高三了,你們還在打架。楚成,老師原本以為你是個讓人省心的好學生。”班主任痛心疾首地看著我們。“第二次了啊,都是同學,你們有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?”
余陽笑容非常燦爛,說出來的話卻咬牙切齒:“老師,我們關系很好的,鬧著玩兒呢。”
班主任看向我,我僵硬著點點頭。
總不能說我們是為了女生打起來的吧,況且我打余陽,多少還是有點兒報復心在里面的。
所幸這次倒沒受傷。
等他訓完話放我們兩個出來,天色已經晚了,教室里只有我和余陽。我煩悶地收拾東西,一秒都不想跟余陽多待。
“喂,你真喜歡林青啊。”余陽說。
“與你無關吧。”
余陽自顧自繼續道:“其實我也知道我跟林青不是一路人,你們挺般配的,我說的是實話。”
我沉默著收拾東西。
“其實想想林青也挺好看的,要不然我還是……”
“余陽。”我打斷了他,直直地望過去:“你不覺得自己幼稚嗎?”
“什么?”
“馬上要高三了,你還在想著抽煙泡妞,每天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忙碌。你不覺得沒意思嗎?”我說:“我不是老師,更不是你爸媽,不想跟你說那些雞湯鼓勵的話,我只是站在一個同齡人的角度,單純地看不起你。要不是班主任找過我讓我幫襯你,你以為我會跟你這種人搭話?”
余陽發狠地看著我。
我笑道:“余陽,你不會覺得自己這樣很酷吧?”
余陽嘴唇顫抖了幾下,有那么一個瞬間,我幾乎以為他又要撲上來打我,手都在下面做好了防御的準備,余陽卻沒有。
他只是身體緊繃著,嘴唇囁嚅,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:“跟你有什么關系啊……”
留下一句“我去訓練了”,包一甩,背影怎么看怎么有種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我對林青那青澀的好感也隨著這一鬧消失不見了,少年人的喜歡,淺薄而無知,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會熄滅,也許我喜歡的不是林青,而是溫柔這個詞,一旦她與我想象中不符,流露出現實中少女心事的一面,我的想象就會立刻破碎,連帶著那一點微薄的喜歡一起。
如果她喜歡的對象是別人,也許我的濾鏡還沒那么快破碎,但偏偏是余陽。那個笑得又痞又帥,什么都滿不在乎的浪蕩子,我最討厭的人。上次在醫務室的時候,林青還說過余陽又兇又霸道,沒想到這么快就變了卦,還跑到人家面前表白,這讓我對女生又有了新的認知。
好處是有的,我重新恢復了以前的心態,不再輕易為別的東西所勾動心神,滿腦子都是要考個好成績,考上好大學。
而我跟余陽的關系算是徹底降到了冰點,屬于路上看見了對方都要繞道走的狀態。
某一天我打掃衛生回得晚,教室就剩下我一個人,正要熄燈鎖門,外面卻突然闖進來一個人。
“等等等等!”是余陽,氣喘吁吁的:“怎么回事啊?你不知道每天都是我鎖門的嗎?”
余陽抬起頭,看到是我明顯愣了一下:“轉學生?今天你值日?”
“嗯。”我說:“可是值日表上今天沒有你。”
余陽笑了:“我晚上訓練,東西都放在教室,需要回來取,早上也來得早,所以班里鎖門一直都是我。”
“這樣啊。”
我又沒話說了,余陽看起來也不想跟我尬聊,匆匆收拾東西就走了。
天色已近夜晚,路過操場的時候,還能看見余陽跟別的體育生說笑打鬧。
我收回目光。
四月的時候,學校宣布要在五月開運動會,因為大家都不是很積極,我就被拉上去湊數了。
1500米。
我長跑一向可以,便報了這一項,沒想到最后名單一出來,我跟余陽的名字大剌剌并排寫在一起。
只有我們兩個人報了1500。
這就意味著,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,我會在操場跟他遇見,甚至一起訓練。
一整天心情都不太美妙,在集中訓練時更甚。為了響應即將到來的運動會,我們每天下午的最后一節課改成了項目訓練和方陣儀仗隊訓練,持續一個月。
我跟余陽理所當然被分在一起訓練,其他班報1500的大多都是被硬推上來的,一個個苦不堪言,再加上太陽還沒落山,照得人都蔫蔫的,在長跑隊一眾霜打的柿子中,我跟余陽就顯得格外突出了。
他是體育生,日常就是訓練這個的,我是覺得,既然我報了這個項目,就要把它做好,起碼要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。
余陽身上展現出前所未有的認真,熱身,訓練,起跑,他一直以勻速跑完開始的一千三百米,最后的二百米加速沖刺,等到越過了終點線,才開始減速,到不緊不慢地邊走邊放松肌肉。
雖然不想承認,但我確實在偷師余陽,畢竟這方面還是他懂。
我按照體育課上教的方法開始熱身。
“轉學生,腿壓低一點兒,你不想一會兒韌帶拉傷吧。”
余陽不知什么時候靠近我,直接上手給我把腿往下一壓,我疼得差點兒叫出來,對他怒目而視:“你干嘛?!”
余陽一副無辜的樣子:“我說的是真的,你姿勢不標準。”
隨后余陽開始教我標準姿勢,拉得我生疼,我總覺得他在報復,但做完一套后身體確實輕松了許多。
訓練到晚上,我們都收拾東西打算走了,余陽還沒有要走的意思。
出于對他當了我一天體育老師的感恩之情,我禮貌道:“你不走?”
余陽搖搖頭:“我還要訓練。”
“你很想拿獎?”
“不是,”余陽道:“我只是……想證明自己不是那么一無是處罷了。”
我說不出話了,甚至為自己之前貶低余陽而陷入莫名的愧疚。
在為期一個月的訓練中,我與余陽建立起了短暫的革命友誼,起碼不會像之前那樣僵著了。在學習方面,他不是一個好學生,但在體育方面,他是一個好老師。
在最后一段訓練時間內,我的速度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,如果單憑我自己是肯定達不到的。余陽似乎對教出我這個學生特別滿意,總是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。
“說真的,楚成,我覺得你這人吧,要干什么都一定能成。”
“借你吉言啊。”我接過他遞過來的水,仰頭喝著。
“要不要考慮去當體育生?”
“不了,沒興趣。”
余陽似乎特別遺憾,卻也沒再多說什么,礦泉水瓶子跟我的對碰了一下。
“明天加油。”
“嗯,你也是。”
運動會當天是個艷陽天,太陽毫不吝嗇它的光與熱,撒到每一個人身上。高二三班的位置在一片樹蔭下面,引來周圍一片的羨慕嫉妒。
1500的比賽還有一段時間,我便拿了本書看,張旭跟余陽坐在我旁邊玩手機。
余陽突然戳了戳我的胳膊,小聲道:“哎,你看那個。”
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,入目便是白花花的大腿,修長筆直,晃得我臉都紅了起來。余陽突然敲了我一下:“你在看什么呢?我是說臉,臉。”
我頓時為自己的誤解感到羞惱不已,順著那邊看去,只見那雙腿的主人扎著高高的馬尾,露出光潔的額頭,容貌漂亮精致極了,邊跟旁邊的人說話邊做熱身運動,笑吟吟的樣子,一看就是陽光開朗那一掛的。
“你喜歡這種?”
余陽不回答,只問我:“好看不?”
我如實道:“好看。”
余陽便是一臉的得意,并很快給出了原因:“我們校隊的,她跟我表過白。”
我立刻覺得這個姑娘不好看了,好好的姑娘,怎么年紀輕輕就瞎了眼呢。
張旭驚嘆:“牛逼啊余陽!快教一教我,到底怎么才能被女孩子喜歡。”
“簡單,長得帥就行。”
張旭立馬泄了氣,繼續他的游戲。
余陽還在跟我顯擺說人姑娘有多么多么喜歡他,我聽得只想捂住他的嘴讓他安靜。
好在他并沒有聒噪多久,便有人來讓我們去檢錄了。
樹蔭外太陽的太陽毒辣,我很有先見之明地拿了水,檢錄還得等,余陽被曬了一會兒立刻覺得我帶水的做法十分明智,十分不客氣地拿過我手里的礦泉水,打開就喝了幾大口。
等我們檢錄完,余陽拉著我一起在賽道后面做熱身。
“余陽,你會是第一嗎?”
“必須的。”余陽笑得肆意又驕傲,讓我忍不住為之所感染。
我說:“我會盡全力,去追趕乃至超越你。”
“試試看咯。”
槍聲響起的時候,我跟余陽幾乎同一時間沖出,很快,他便遙遙領先,我跟在他身后,不知不覺也甩掉后面的一大堆人。
到快一千米的時候,我呼吸明顯有些急促了,卻還是牢牢咬著余陽不放。在某一個瞬間,他似乎突然減速了,我立刻提速追上去,將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,慢慢慢慢,十米,五米,一米……直到我超過了余陽,還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。
等我沖過了終點線,氣喘吁吁地回頭望時,才發現,余陽呢?
張旭過來扶我:“余陽他舊傷復發被抬走了。”
“怎么回事?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?”
張旭搖頭:“我也不知道,一會兒去看看他吧。”
我是小組第一,進決賽自然沒什么問題,休息了一下喝了點兒水便跟張旭一起去看余陽。這廝不知道怎么想的,也不去醫務室,就在操場旁邊的臨時醫療站點那兒躺著。
見我來了,還在發呆,好半晌才反應過來,喃喃道:“你贏了,楚成。”
“我不如你,我連跑步都不如你。”
我皺眉:“別這么說。”
好一會兒,余陽眼睛都紅了,旁邊醫生勸他去醫務室他也不去。
張旭詢問了一下情況,得知余陽是肌肉拉傷,我們才放下心來。
就在這時,廣播開始公布1500決賽名單。
“……第五道,高二三班,楚成……”
張旭激動地一拍我的肩膀:“我就知道你能行。沖沖沖!給咱班拿個第一回來!”
我覺得他對我寄予的希望太大了,小組賽能拿上冠軍純屬陰差陽錯,中途一直有余陽帶著,不然懸得很。
但總之,我進決賽了,自然會全力以赴。
比賽在下午,我睡了個午覺,剛到班級的位置就被通知去檢錄。
余陽不知打哪兒搬來一張搖椅,一反上午的頹廢,跟個大爺似的靠在那兒,大大的墨鏡掛在臉上,旁邊還放了一杯冰淇淋,皇上微服出巡都沒他夸張。
余陽沖我勾了勾手。
我十分懷疑他墨鏡后面是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,但秉著滿足傷員愿望的態度,我還是靠過去了。
余陽:“我想通了。”
我:“嗯。”
余陽:“我教出來的人,厲害不是應該的嗎。你必須給我拿個冠軍回來。”
我:“難,我看到進決賽的還有別的體育生。”
余陽:“我說你行你就行,快去快去!”
我很快完成檢錄在后面等著,遠遠地看到余陽摘了墨鏡坐起來,沖這邊揮手,雖然看不清表情,但我想他臉上肯定是帶著慣常的痞笑的。
發令槍響的那一刻,我立刻沖出去,這回沒有余陽在前面帶節奏,我明顯有些吃力。領先的是個體育生,叫許明,經常看到他跟余陽待在一起,有些后面的人也一個個超過了我,我慢慢提速,等到差不多了又保持勻速。
一千米的時候明顯呼吸亂了,腰部隱隱作痛,大概是岔氣兒了,我忍著這種疼痛全力加速。
最后二百米。
肋骨下方傳來劇烈疼痛,那一塊的肌肉都痙攣起來。
我死死咬著牙,想要再把速度往上提一提,但疼痛明顯不允許我這樣做。
一百米。
我的痛覺神經好像麻木了,只知道不斷地追趕、追趕、超越。
模糊中看到張旭焦急的臉,前方許明的背影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,我的體力將近透支,喉中有血腥味蔓延,額頭上不斷冒著虛汗,身體在瘋狂抗議。
五十米。
想停下。
好想停下。
想現在就躺下去,什么都不做。
二十米。
我機械地交換著雙腿。
耳邊的聲音漸漸消失,變成了嗡嗡作響,面前的景色模糊不清地瘋狂晃動著。
十米。
五米……
等過了那條線,我幾乎瞬間就癱倒下去,有同學過來扶我,關切問道:“同學,你沒事吧?跑完不要立刻躺下。”
我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,張旭攙扶著我:“你不知道,你剛才臉色可嚇人了。”
等回去時,余陽已經沒在那兒躺著了,被許明扶著一瘸一拐的蹦過來,一看我便笑了:“我們還真是難兄難弟。”
我揉著發痛的肋骨下側,苦笑:“怕是沒有名次了。”
結果我當然沒拿到前三。
這次運動會的唯一結果就是,我跟余陽破了冰。
男生的友誼就是非常奇怪,前一段時間我還跟余陽打得不可開交,現在卻在同一張飯桌上碰杯談天。
“楚成,我是真的覺得你厲害。”余陽說:“你看起來總是那么有把握,有目標,好像跟我們這群整天無所事事的人不一樣。”
“我轉來的目的就是考B大,當然會一直按這個目標前進。”
“楚成,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啊?”
“那倒不至于,”我說:“只是剛開始就察覺到了我們不是一類人。”
余陽“嗤”地笑了一聲,往后一靠,掛起招牌的痞笑:“成。”
“這頓我請了。”
余陽把飯錢往桌上一撂,校服往肩上一搭,走得瀟灑。
月考我照例取得了優異的成績,班主任夸我夸得嘴皮子都要說爛了。
就在他滔滔不絕時,余陽在班里突然大聲道:“老師!”
“怎么了?”
“讓我坐楚成旁邊唄。”
全班頓時騷動起來,不停地有視線掃視我倆,更有女生激動得臉都紅了,拉著旁邊的人瘋狂說話。
被誤會的感覺讓我瞬間紅透了臉,卻又覺得自己不該開口解釋。
余陽:“別誤會啊大家,我就是想向他學習。”
班主任明顯對此抱有不理解且反對的態度,認為我們打過架,不應該坐那么近,余陽臉皮厚得很,當著全班的面跟班主任據理力爭,最后班主任只能無奈詢問我的意見。
我真恨不得原地消失。
為了少點兒解釋與麻煩,我立刻點頭同意。
就這樣,繼我們調開一個多月后,我跟余陽又坐回了同桌。
我倒是無所謂,余陽也比上次好多了,有時候甚至還會來問我題。
余陽很聰明,但他就是不學,我覺得他要是按我的勁頭來學習,早都超過我了。
高二下學期過得飛快,連帶著暑假一起飛速流逝。
我正式成了高三的學生,彼時班里的氣氛都不復往日的輕松,一輪是地毯式復習,有許多細碎的小知識點,我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,所以格外認真。
一輪結束的時候高三上學期已經過了一半多。
老師在畫重點,余陽在睡覺。
我拍了拍他:“余陽,別睡了,下周一模。”
余陽轉過來,趴在桌子上面朝我,發絲凌亂:“我好困,不想聽課。”
我說:“這次考完要開家長會的。”
余陽打了個哈欠:“開就開唄。”
對于高三一模,說實話我也很緊張,雖然一直成績都不錯,但到底沒這么系統地模擬考過。
當天下著雨。
我考砸了。
史無前例的壞成績。
班主任甚至叫我去談話,問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,有什么不順心。
哪有什么不順心?不過是我能力不足罷了。
上面那鮮紅的分數仿佛在嘲笑我,距離目標有多遙遠,想上B大是多么可笑。
不想待在教室里聽他們嘰嘰喳喳地討論,晚自習時我來到了操場上散心。
操場上沒人,我尋了主席臺的高處坐著。
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毛毛細雨。
為什么,我明明這么努力,卻還是沒有回報?
是我太笨了嗎?
我這樣的人,憑什么還放言要考B大?
我笑起來,笑著笑著卻捂住了臉,任由晶瑩從指尖的縫隙流出,跟飄下來的雨一起落到地上。
我在雨中肆無忌憚地大哭。
他們似乎都以為我是機器人,沒有感情,不會累,只知道學習。
就算是機器,也需要機油的啊……
面前覆上一片陰影,雨不再落到我的身上,似乎有人在這里撐了傘。
但我不想把手從臉上移開,不想讓人看到我的狼狽。
“休息一下吧,楚成,人是需要休息的。”
聲音很熟悉,是我的同桌,余陽。
對了,我忘記了他會來操場訓練。但是現在下雨,他怎么不走?
“沒想到你的壓力這么大,我還以為你無所不能呢。”
我把頭埋在胳膊里,聲音悶悶地回答他:“我又不是機器人。”
“也對。”他說。
余陽在我旁邊坐下了,自顧自道:“其實運動會之后我找你坐同桌,是因為不服氣,憑什么你什么都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,憑什么高高在上,我就想弄明白,你到底為什么那么努力。”
我不想說話。
余陽:“當時就是好奇,一段時間后,我發現你這個人還挺靠譜的。雖然看起來死板,但倒是意外的有責任心,全心全意向目標前進的樣子也很了不起。對自己自信一點兒,楚成,你真的很優秀,我身邊從來沒有你這樣的朋友,你是第一個。”
“我們算朋友嗎?”
“楚成,你他媽別逼我揍你奧。”
我“噗嗤”笑出聲,心中的煩悶被掃清。其實本來也是我最近心態出了問題,太過急功近利,刷題刷到凌晨四點,甚至耽誤了第二天的課程。總想著快點兒做出成績,殊不知有時候慢慢來也是一種放松的方式。
被他這么一打岔,我也沒心思傷春懷秋了,拍拍褲子站起來。
“回去吧,還要上晚自習呢。”
那天之后我調整了狀態,重振旗鼓,成績并不能否認我的努力,但求問心無愧。無論成績起伏波動再大都能及時端正心態,不躁不餒。
寒假沒休息多久就又回來上課了,但余陽沒返校。
外面下著雨。
余陽一周都沒來上學了。
我去辦公室找老師討論題目時,看到班主任在打電話。問完題目,我謝過老師,站在一旁等班主任打完電話。
“嗯嗯對,孩子這個情況我也了解了,還是讓他來上學吧,余陽體育不錯,文化課再補補也能上個好大學。”
那邊掛斷了電話,班主任頭痛地揉了揉眉頭,看到我立刻叫我過去。
“楚成啊,那邊余陽的東西,你幫他先收拾收拾。”
“老師,他怎么了?”
“他說要休息一段時間,過一陣再返校。”
我正要離開,班主任又叫住我:“楚成,你認識許明嗎?他跟余陽關系不錯,看能不能給余陽送些復習資料,別讓孩子在家待荒了。”
“好的老師,我去問問他。”
許明自然答應去送資料,我想去看看余陽的情況,便與他一起去了。
余陽的家七拐八拐,繞到一條小巷子里,青石地,窄街道,狹長的小巷僅能容一人通過,人煙稀少,大多數都是些老人,看起來頗有些舊居故地的味道。
我跟許明將單車停在路口。
許明熟門熟路地走過彎彎繞繞的巷口,停在一戶青色的舊樓面前,爬上了五樓,摁響右邊那家的門鈴。
這就是余陽家嗎?
“誰呀?”
一拉開門,我們與穿著老漢背心大褲衩,踩著人字拖的余陽面面相覷,他嘴里甚至還叼著棒棒糖,頭發亂蓬蓬。
“許明?楚成?!!”看到我,余陽的聲音明顯拔高了好幾個度,迅速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,隨后道:“進來坐吧。我收拾一下。”
“好呀好呀!”
“不用了,我們就是來送東西的。”
許明跟我同時開口,余陽詢問地看向我們,許明自來熟地一攬我的肩膀:“進進進,都是一家人。千里迢迢跑過來,這不得給我和楚大學霸做頓好的吃。他可擔心你了呢,硬要跟著我過來,真是絕世好同桌。”
我真想掐死許明這個比。
余陽倒沒什么反應,拉開門示意我們進來。
等坐到沙發上的時候,我還是十分局促,不由開口:“余陽,東西送到了,要不我就先走……”
許明:“急什么,我可想吃余陽做的飯呢。”
余陽看了我一眼:“在這兒坐著。”
什么綁架人吃飯的黑惡勢力啊。
既然已經決定留下來,我便安心坐著,給家長發短信報了個平安,交代我現在在同學家里,才開始打量這里。
余陽家不大,但收拾得很整潔,跟他這個人的性格完全不一致。
我問:“余陽,你一個人住?”
“嗯。”余陽似乎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,沉默著切菜。
“需要我幫你打下手嗎?”
“不用,你們在客廳等一會兒就好。”
余陽將我趕出了廚房。
許明早已拿起余陽的Xbox玩得熱火朝天,我無所事事,自然也加入戰局。
半個小時過后,許明哀嚎:“楚成,你是什么天賦型選手啊?”
我十分不好意思:“其實我以前也沉迷游戲來著。”
許明像看珍稀動物一樣看我:“沒想到楚學霸也會玩游戲啊。”
這時候,余陽做好飯了,將菜端出來,他老漢背心上套著圍裙,怎么看怎么滑稽。
余陽手藝很好,能感受到他是常年自己在家做飯的人。
吃完后許明很不拿自己當外人打游戲去了,我過意不去,提出幫余陽洗碗。
我邊洗碗邊跟他聊天。
“余陽,你怎么不來了啊?”
“家里有點兒事。”
“什么時候回來上課?”
“半個月吧,我總會回來的。”
“行,落下的我可以給你教。”
余陽笑了,說:“好。”
我跟許明回去時天色都晚了,熬了夜才寫完今天的作業。
那之后我旁邊的座位空了很久,余陽一直沒來。
一個多月左右的時候,班主任重新調座位表,我跟新的同桌坐在一起,而表上沒有余陽的名字。
二輪復習馬不停蹄地進行著,高三的緊張氣氛籠罩了整個班,開始時還有人問余陽怎么沒來,到后來大家便不再理會了,沒有人再提起他。
我在抱作業時問了班主任,他說余陽退學了。
“如果可以,老師希望你們能幫著勸勸他,他父母那邊我來說,余陽那邊,你們同學之間溝通更好一點。”
退學了?
我問班主任要了余陽的電話,本著將近一年的同桌情誼,找了個安靜的地方一下課便打過去。
那邊響了很久才接。
“喂?”余陽有濃重的鼻音,好像感冒了:“誰啊?”
“我,楚成。”
那邊沉默了很久。“怎么了?”
“老師說你退學了?”
又是沉默。
我:“說話。”
“壓力太大了,我不想學了。”那邊是吊兒郎當的聲音。
我覺得他不可理喻。
“你想去工廠擰螺絲嗎?”
“關你屁事。”
“你爸媽同意了?”
余陽嗤笑了一聲:“就是他們讓我退的。”
我沒話說了,半晌才道:“那你是怎么想的?要回來上學嗎?”
“不了,”余陽笑了:“打螺絲也挺好的。”
“余陽!”我說:“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幼稚,你知道現在的選擇會給未來造成什么嗎?你還要跟父母,跟自己置氣嗎?!”
我平復了心情繼續道:“老師說會跟你的父母溝通,我也希望你能回來。我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因為非自愿的原因退學,余陽,你是我的朋友,我希望你好好的。”
“朋友……”
“我們不是朋友嗎?”
“我們是嗎?”
“余陽你什么意思啊?”
“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,楚成,你那高高在上的優等生嘴臉我真是受夠了,一副悲天憫人,普渡眾生的樣子,你以為你是誰啊?別裝模作樣了,承認吧,你打心眼兒里就有優越感,在你眼里除了自己的目標什么都沒有。朋友?別說笑了,誰跟你是朋友啊……”
我直接掛斷了電話。
我發誓,如果余陽在我面前,我一定一拳揍上去。
但現在我也不想管了,他愛怎樣怎樣吧,與我無關了,我只要專心自己就好。高考迫在眉睫,不該把時間浪費在這等毫無意義的事,毫無意義的人身上。
時間在我的眼里被分成好幾份,窗外的鐘聲漸漸倒數,鳥雀在啁啾,黃昏籠罩上教學樓,楊樹挺拔,教室里卻沒有一個人有閑心去欣賞。生活被逐漸填滿,聽課,考試,刷題……像一顆齒輪,日夜不停地轉動著,周而復始。
耳機里的《獻給愛麗絲》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《高考聽力大全》,幫李華寫的作文一篇又一篇,壓縮壓縮不斷地壓縮,擠掉我所有的休息時間,用一切來努力。
有時候累了便趴在桌子上歇息,醒來時卻看到凌晨四點的夜空,我站在陽臺上,抬手去勾勒那些星星的形狀,深感于自己的渺小。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黑暗的,但熬過去,便是星辰大海。
很累,但我沒有一刻忘記過自己的目的,縱然前路困難崎嶇,我依然堅定地、腳踏實地地,在向著最初的目標前進。
余陽是在四月最熱的時候的時候回來的。
據說他已經考完了體考,成績很不錯,是回來學文化課的。
他來得悄無聲息,好像卸去了那一身的輕浮,沉淀下來,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筆與紙摩擦出聲音,自成一片天地。
我的思緒從遙遠的回憶中拉回。
他好像走了很久,又好像從不曾離開,靜默無聲地跟這肅穆的氣氛融為了一體。他開始認真聽講,完成作業,早起晚歸去完成體育訓練。偶爾看到了我,也只是淡淡地點點頭,似乎我們從沒有鬧過不愉快,從頭到尾,都是點頭之交的同學。
快五月份的時候,高三舉辦了一場籃球賽,為了讓學生們放松心情。
余陽自然要上場。
我跟張旭還有班里玩得好的幾個男生一起坐在那里,邊吃冰邊點評。
余陽腿長步子大,花里胡哨的假動作把對面班的同學耍得團團轉。
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在他身上,帶球過人,旋身上籃,漂亮的得分。
三班歡呼起來。
高三三班贏得比賽,余陽汗流浹背,卻笑得燦爛無比。
短暫的娛樂過后,我們開始了比之前更為緊張的復習任務。
再一次跟余陽說上話,是在校外。
彼時我在文具店買東西,一眼就看見了余陽,鬼鬼祟祟的,不知道在干嘛。
“余……”
余陽突然捂住我的嘴,壓低聲音道:“噓,別出聲,也別說見過我。”
余陽松開我,在我詫異的注視下躲進了文具店內門里。
過了一會兒來了幾個看著兇神惡煞,混混樣子的人,在文具店里四處打量了一番,沒找到想要找的人,便浩浩蕩蕩離開了。
我找到余陽:“怎么回事?那些人過來找你的?”
余陽苦笑了一下:“你去問許明吧,他都知道,包括我之前為什么一直沒來。”
“你不能自己說?”
“楚成,唯獨你,我不想讓你同情我。”
我沒話說了,余陽把東西一拿,轉身離開了。
在許明的描述中,我得知了事情的真相。
余陽家中欠債,在我跟許明去他家的那段時間,他們家就一直被追著四處躲藏,夫婦倆將余陽留在舊樓里,他們出去四處借錢,本來說好的到時候送余陽回去上學,卻也因為債主的圍追堵截一再耽擱,到如今余陽才返校。
我聽得唏噓不已,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的同齡人,甚至是我的同桌,他過著與我截然相反的生活,在我還在為未來為目標而奔波努力時,他卻在每天想著該怎么生存。
那之后又是一周沒見到余陽,但此時我已經分不出心思來想這些了。高考迫在眉睫,只有短短的一個月了,每天都是大量的卷子,不停地考試,總結分析,查漏補缺,最后的時間內全靠自習,有不懂就去問。
離考試還有兩周左右的時候,才再一次得到了余陽的消息。
天空下著雨,我是在操場上看到他的,坐在主席臺上我曾經坐過的位置,看著遠方發呆。
我氣喘吁吁地跑過去,卻在看到他的樣子時徹底啞然了。
余陽左手打著石膏,他是左撇子。
“你都這樣了還在亂跑?”
余陽看著我,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:“楚成,我是不特沒用?你是不特看不起我啊?”
“發生什么了?”
“被追債的把胳膊打斷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楚成。”
“嗯?”
“幫幫我吧,”余陽說,聲音哽咽:“求你了,楚成。”
“余陽,你在開玩笑嗎?”
“我真的,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。楚成,我左手廢了,我寫不出字來。”
余陽的臉,即使我撐著傘,還是被斜砸進來的雨澆了個透,難看得很。
我說:“沒關系,又不是只有這一年。”
“你說的輕巧,如果傷的是你呢?”
我想了一下,如果我的右手在高考前受傷了,我恐怕會瘋得比余陽更厲害。但事已至此,我只能撿一些話來安慰他。
余陽拒絕了我的攙扶,艱難地撐著傘一步步走了。
6月7日,艷陽天。
“一定要記得先寫個人信息,考號看準了涂,先提前檢查自己的東西都對不對。不要在不會的題上浪費時間,不會就過,不確定的答案就不要修改!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!不要害怕難題,不要怯場!你不會的題,大家都不會!還有啥好慌的!咱們就是直接莽上去,心態放輕松!”
“最最重要的是,我再說一遍,考完不許對答案!都給我回去睡覺!好好休息!后面還有硬仗要打呢!”
“還有,考完別撕準考證,吃喝旅游半價!”
“好耶!”
“高三三班必勝!”
“金榜題名,青春無悔!”
“待到夏來九月八,我花開后百花殺!”
考場外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,炎熱的盛夏反而為這些吶喊平添了氣勢。
我向后看了一眼,余陽沒來。
“楚學霸!楚學霸快來!就差你了!”
我將手搭在他們的手上面,感受著那些灼熱滾燙的溫度,一顆心也跟著滾燙熱血起來。
“三!”
“二!”
“一!”
“加油!加油!加油!”
接下來的時間就過得很快了,我照常發揮,作文中規中矩地寫。下午的數學大多數題都是會的,偶有刁鉆的題便空過去,等全部做完了回頭再看,然后是理綜,外語。我一遍遍地檢查,等回過神來,十五分鐘的廣播已經響起了。
“現在距離考試結束時間還有十五分鐘,請考生注意把握考試時間。”
合上筆蓋的那一刻,倒真有著戰士收刀入鞘的驕傲。我將最后一門的試卷收拾好,輕輕放在桌子右上角,隨之一起放下的,是心里沉甸甸的石頭,我好像一只被巨石壓住的氫氣球,突然一瞬間輕飄飄地浮了起來。
等走到考場外,還有一種恍惚的感覺。
考場處已經有不少人提前交卷了,興奮地討論著要去哪里玩,我正要找張旭他們,卻突然在草坪上看到一個坐著的熟悉的身影。
“余陽?”
余陽看了我一眼,隨后拍了拍旁邊的草地:“坐。”
我順勢坐下來,本來還在想問他為什么來參加考試是不是不太禮貌,沒想到余陽先開口了:“你感覺怎么樣?能上B大嗎?”
“就正常發揮,應該能行的。”
“楚成,我真羨慕你。”余陽右手撐在草坪上,抬頭望天:“你只要努力去夠,就能實現目標,但有些人,一輩子都不行。”
“余陽,這件事不怪你。”
“不說這些了,走,咱幾個去喝一杯。”
高考后,我、余陽、張旭、許明還有其他幾個男生一起出去喝酒擼串兒,玩到了通宵,在大馬路上互相攙扶著,個個大醉酩酊地說胡話。
“楚成,茍富貴,勿相忘啊!”
“那必須滴!”我早都醉得不知道在說什么了,搖搖晃晃地指著這群人:“你,你,你,還有你,以后都來當朕的大臣啊哈哈哈哈哈哈!朕給你們升官!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不知是誰發出了巨大的嘲笑聲:“楚成,楚成你喝醉了這么搞笑的嗎?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楚學霸,第一個倒下的居然是你!我真是萬萬沒想到啊!”
“胡說!叫我陛下!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,好,陛下!”
“稟告陛下!余陽他說你壞話!”
“拖出去斬了!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
“許明你去死吧!”
高考結束后的那個夜晚,是我第一次喝酒,并發誓以后再也不碰了!我的形象直接毀于一旦不說,還被他們錄了視頻保存,說是要以后同學聚會的時候拿出來回味。
后來錄取通知書下來,我如愿以償去了B大。
至于余陽,他上了新聞,標題是×市某高考生交白卷,放言來年再戰。
我看著新聞,上面播放的是對第一個出考場的考生的采訪,赫然是余陽,對著屏幕勾起了一個大大的微笑:“啊?為什么這么早就出來了?因為我交的白卷啊。”
“嗯就這樣,來年再戰。”
短短幾句讓他迅速走紅了網絡,甚至因為出眾的外型收獲了不少粉絲,不過看樣子余陽是沒有往這方面發展的打算。
后來我去了B大上學,余陽去復讀。
后來才知道,高三的時候我以為高考就是人生的全部,上不了心儀的學校天都要塌了,現在來看不過是小小的一道門檻兒,跨過這道檻兒,人生才剛剛開始。
聽說余陽是體育生里文化課最好的,又是文化課生里體育最優秀的。
我自然為他開心。
雖然我們沒再聯系過。
升入大二時,院長派我去迎接新生。
“聽說了嗎聽說了嗎,咱們學校今年來了一個特別帥的體育特招生!”
“啊真的嗎!”
陽光透過翠色的綠葉,斑斑駁駁地灑在地上,微風吹過,那滿樹枝椏便輕輕搖晃起來,似一頂頂蓬勃的大傘撐在校園里面,滿是生機。
我似有所覺地回頭。
陽光,樹影,大大的行李箱。
“喲,轉學生,好久不見了。”
我笑開來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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