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魂記
1
“我其實不知道怎么解釋這種事情,如果不是今天聊到這么多,我也不會去和其他人說這件事。我后來查了一些資料,包括弗洛伊德什么的,也咨詢過一些心理和精神疏導方面的朋友,但是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異,什么工作壓力太大、什么神經衰弱、什么電影看太多了有心理暗示之類的。但我覺得沒這么簡單?!?/span>
“所以,您向我預約了?”
“是的。我也是經由一些人介紹和推薦才找到您的。他們說您對于解決這類困惑特別有經驗,和其他心理醫生不大一樣?!?/span>
“我和其他心理醫生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,非要說不一樣的話,我的收費可能格外高一些。”桌子對面的人發出了短促的笑聲。
這倒不是恭維,我是聽了不少人的推薦才來的。有些人是這個行業的資深者,有些是藝術或者影視圈的大牛。他們在采訪間隙的閑聊中聽說了我的這個問題,都不約而同提起這位醫生的大名。“去聽聽他的建議吧,你會受益匪淺的?!痹谧罱囊淮尾稍L中,采訪對象這樣向我推薦,我才下定決心,聯系上了這位醫生。想到這,我看了看桌上的馬克杯,杯子里還有一些咖啡,我抓起來一口喝完。我不是太喜歡這種帶糖的速溶咖啡,如果有喝咖啡的必要,我更偏愛無糖的美式咖啡。我不喜歡甜食,甜味會讓人昏昏欲睡,也會帶來某種癮,讓人腦子不清楚。
我所坐的位置正好在房間的一角,足以看到整個房間的全貌。房間的燈光并不亮,厚重的窗簾讓人看不見外面。透過窗簾隱約的光,能夠看到房間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只瘦骨嶙峋的羊頭,周邊有一個圈,這無疑為整個談話的環境添加了一點神秘色彩。房間的某個角落應該有一個音響,聲音調的不大,放著一首著名的鋼琴曲,好像是某部電影中的配樂,好像還是個挺出名的中國作曲家的曲子。我記得今天外面陽光還不錯。這應該是故意設置的,黑暗、神秘的雕像和音樂三者聯合,給人帶來某種慵懶的舒適感,讓人可以放松地袒露心扉。桌子對面的人沒有說話,我清了清嗓子,繼續講我的故事。
“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遇到某個地方,就是那種自己從來沒去過,但是又非常熟悉的地方。我上網查了查,網上的各種資料和視頻說得很嚇人,有些說得像恐怖電影一樣,說這種記憶來源于往生。我覺得這是瞎扯,我不相信神神鬼鬼的這套東西,但我確實也遇到了我解釋不清楚的一些情況。”
“您是在哪里遇到這種情況的?”
“在我的夢里。”
“我們都知道夢是由多種心理暗示組成的,您可能確實沒有去過那個地方,但在潛意識里,您是有可能有這種感覺的。”
“不不不,我遇到的情況不一樣。在夢里,我來到了一間房子里,我很清楚我沒有來過這里,它更像是我闖進了另一個人的腦子里。最近有一個時髦的東西,叫沉浸式戲劇,我在夢里的情形就像這樣。我好像就是那個人,身處一間屋子里,屋子不大不小,但是有點像廣播的錄音室,有各種樂器?!?/span>
“那應該是一個錄音棚。你有沒有夢到這個錄音棚有什么特點?或者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?你‘扮演’的那個人在這個地方干什么?”
“應該是在創作,正在創作一首歌。在夢里,它應該是某種有待完成的半成品。因為夢里的‘我’很興奮,同時也很焦躁,一直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,或者是做一些標記。偶爾我會拿起手邊的某樣樂器,應該是一把吉他,彈上幾個音,再繼續寫?!?/span>
“您為什么覺得這是在創作?”
“因為我也有過同樣的感受?!?/span>
“還請您詳細說一說。”
“好的,怎么說呢?我在寫自己想寫的文章的時候,也會有相似的感覺。這種感覺來自于某種‘直覺’。這么說或許不太準確,但我找不到更恰當的詞了。我看過一位著名的作家說過類似的話。他說,具備創作才能的人,在創作的時候會被某種直覺所牽引。這種直覺不同于技巧、邏輯、常識和認知,是憑空生長出來的東西。網上有句話,叫‘被上帝抓著手創作’,差不多是這個意思?!?/span>
“那確實很有意思。您對宗教有所涉獵嗎?”
“我之前說我是無神論者?!?/span>
“啊,很抱歉,我可能沒注意到。是這樣的,在《圣經》里,人們被分成靈、魂、體三個部分。而您剛剛所說的那種直覺,在宗教領域里,大概就被稱為靈?!?/span>
“我不是很懂這些?!?/span>
“那也沒關系的,我們說回夢吧。您做這個夢有多久了?”
“快小半年了,平均一個月夢見一回?!?/span>
“每個月都會做這個夢?”
“是的。而且這個過程也不斷漸進,直到上個月,這個夢戛然而止了?!?/span>
“你夢見什么了?”
“我夢見他完成了那首曲子,然后把曲子投遞到了某個地址。過了一陣子,可能是幾個小時,又或者是幾天,他接到了一個電話。這個電話讓他很高興。然后我就再沒做過這個夢。”
“既然已經不再做這個夢了,您為什么而苦惱呢?”
“在這之后,我做了一些調查,我發現這些事情可能都是真的。根據夢里看到和聽到的,我去查了查,發現在我的城市里,確實有一個錄音棚。而前幾天,我去看了看,發現里面的布置和我夢里的幾乎一樣?!?/span>
“那確實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。”
“是啊,緊接著我又去了這家錄音棚所屬的公司,調查了一下這家錄音棚。發現其實這家錄音棚已經很少用于專業錄音了。它建成不少年了,設備老舊、地段偏僻,已經沒多少人在用它了,起碼最近半年都沒被使用過。我不死心,又去查了半年前的記錄,發現它確實以日租的形式,被一個人用過?!?/span>
“這個人是誰?”
“我不清楚,我按登記的電話打過去是空號。我找了找和他認識的工作人員問了問,只知道他大概無業,在酒吧賣唱,年紀也不小了,三十多歲。交過一個本地的女朋友,不過后來分手了?!?/span>
“您的調查能力相當厲害!”
“算是職業習慣吧?!?/span>
“后來呢?您查出什么有價值的了嗎?”
“信息太少了,他又是外地人,除了名字和基本信息,我沒查到更多。我估計是個小人物,在之后的一些新聞里也看不到他,大概回老家了。”
談話到了這戛然而止,對面的人點起了一支煙,似乎進入了某種思考的狀態。我往后靠了靠,想抓起杯子,再喝一點咖啡,但杯子里已經沒有咖啡了。我看了看桌子上,零散地堆放著一些糕點,房間里的燈光太暗了,我看不清形狀和顏色。但我還是決定抓起一塊放進嘴里。我之前沒有嘗過這種小東西,我確實不喜歡甜食,可這種不一樣,雖然是甜食,但甜味和速溶咖啡那種廉價的甜不同,顯得很高雅。我吃完一塊,忍不住又抓起一塊。在我吃到第三塊的時候,對面終于開了口。
“先生,您的困惑真的是……非常有意思。方便的話,您或許可以給我一些時間,我相信我可以找到一種方法,對癥下藥,解決您的困惑?!?/span>
我點了點頭,準備起身離開。
“對了,先生,方便的話,您能把您查到的名字告訴我嗎?”
“宋楚,唐宋的宋,楚河漢界的楚。”
“宋楚——好的?!?/span>
2
凌晨三點差五分鐘的時候,宋楚總算站起身活動了一下,他摘下耳機,看了看手機的時間,發現有一個未接來電,三個多小時之前打的,還是座機號碼,宋楚回撥過去,顯示忙音。
昨天一大早,宋楚從管理員那里接過錄音棚的鑰匙,之后就一直在做手頭這個DEMO(注:音樂小樣,試樣唱片,是歌曲未正式完成前的一個范例)。詞曲已經完成了,而且他覺得完成得不錯,這讓他一直很興奮。煩人的是現在正在做的編曲部分。有人說編曲就是給一首歌穿上衣服。照這個說法,宋楚奮戰一晚上,才給這首歌穿上了褲衩。這主要是因為,宋楚對于預副歌的部分一直不滿意。他在鼓點銜接之后是進一段貝斯去填充它,還是直接用電吉他做底音兩個選項之間猶疑不決。為這個三十秒左右的預副歌,宋楚琢磨了有仨鐘頭,耗費了大半盒煙和小半盒中途點的外賣——這是他準備拿來當夜宵和早飯的臺灣鹵肉飯。經歷長時間思考后,宋楚最終勉強選擇了一個折中的方案,再抬頭已經是這個點兒了。這比他想象中花費的時間要長,主要也是因為錄音棚的設備落后,現有的設備不支持多音軌導入,宋楚只能一遍遍試,憑著記憶去摸石頭過河,錄一遍伴奏,再用話筒自己唱一遍,中間不能打磕巴,不然就得從頭再來,容錯率極低,即使是專業歌手和編曲人也很難做到一次成型。宋楚一個人鼓搗成這樣已經不容易了。
這個錄音棚現在歸屬于一家廣告公司,主要為私立學校的小朋友們錄制畢業歌,或是為新婚情侶錄制婚禮用的MV。設備能用,但肯定不好用。宋楚一般一個月來一次,租金不便宜,以他的收入水平,一個月來一次已不容易,還要點頭哈腰,提前打好招呼。宋楚一直沒有正經工作,來這座城市,主要收入是靠各種走穴和在酒吧駐唱。沒有正經工作和宋楚的臭脾氣關系較大。他始終認為,在酒吧唱歌是混飯吃,在錄音棚里錄DEMO才是正經事。更何況,最近錄的這段DEMO 宋楚自己比較滿意,靈感來自于1986年日本的一部動畫電影,叫《時空的旅人》,里面講述了一個女子時空穿越的故事,從80年代穿越到二戰戰場,再從二戰戰場穿越到本能寺之戰,概念先進,十分帶感。時下電子樂正熱,要是碰上靈光的公司,保不齊就火了。但這有點自欺欺人的意味,最近幾年,宋楚做的DEMO已經不少,廣撒網、打招呼,甚至去人家公司門口定時定點蹲守音樂總監,錄用率還是寥寥,賺到的錢還不夠自己租棚子和設備。
宋楚遇到的情況同許多藝術家遇到的情況一樣:不被賞識的才能百無一用,并不足以擺脫任何現實的窘境。這其實也是宋楚當下的困境,他現在已經三十有二,靠音樂來體面地活著,相比于大紅大紫賺大錢,變成了一個更實際的夢想和目標,性價比也更高。用性價比衡量夢想,有辱夢想,可正因為有實際指望,和高遠的目標相比,就更具有殺傷力。電視上的女明星只能可望,而隔壁學校長得像女明星的妞卻可即,更容易讓人付出行動去努力,這差不多是一個道理。
也不是沒人介紹別的活兒。有朋友介紹他去做婚禮的司儀,說有舞臺經驗,背串詞就行,宋楚猶豫再三,還是沒去。做酒吧歌手尚且可以說是兼職,且和歌手沾邊,但去做司儀就難以自辯了。實際上,這種強烈的自尊心,讓宋楚在生活里處處碰壁,前陣子分手也是因為這個。女朋友原先也搞音樂,但最后當了老師。她和宋楚熬過了春夏秋,卻沒熬得過沒有指望的寒冬,在來年春天來臨前和宋楚說了再見。宋楚對此一直耿耿于懷,并暗自關注著前女友的微博,時不時匿名去看看,終于有一天發現她發出的婚紗照。未婚夫和自己不太像,按圖索驥一輪搜索,發現是個雜志的記者。宋楚起初有所不甘,后來發現男的其實也算半個作家,似乎還有幾分才氣,寫的幾首詩還確實不錯,比自己之前遇到的沽名釣譽的文人好不少,因此他最終和過去和解。
雖說和解,但是過去的那些事情總是能在閑的時候冒出來,像是米飯里的沙粒,揉碎了硌人。宋楚一時間想出神,手機又響了起來,不過是郵件提示。他看到對方郵件的地址,點開郵件。郵件內容短小,措辭客氣:
宋先生好:
您之前發送的DEMO(編號4/5那一組)我已經聽過,希望與您進行下一步討論,或許我們可以聊一聊關于您音樂中的一些奇特的想法。如果您方便的話,可以在本周六下午前往如下地址,期望與您見面,順祝您生活愉快。
郵件下方附了一個地址,就在離宋楚住處不遠的市中心??蛇@封短小的郵件卻因為底下的署名而熠熠生輝。宋楚盯著這個名字許久,其間出去洗了一把臉,確保自己不是因為缺乏睡眠而產生了幻覺。
離周六還有三四天,宋楚忽然沒了鼓搗音樂的心思,也沒再去酒吧唱歌,人一下就空了下來。但他倒是沒悶在家里抽煙睡覺,而是每天出門,早上從城東出發,一路行經人民廣場、鼓樓、紅舞臺人民劇院、人民文化宮,抵達市博物館,在博物館晃悠一整天,然后在旁邊的步行街隨便吃一點,洗個澡回家。這種“無目的性”的城市漫游,讓宋楚有了一種“專心搞創作”的心態(而且這讓他很快樂)。他用手機隨意記錄路上所見的點點滴滴,包括但不限于路邊隨意搭建的窩棚、小區里的釘子戶、有名藝術群落里無所事事前來度假的白領、陽光透過樓宇灑在地上的碎黃金。
周六上午,宋楚早早出了門,考慮到或許有個現場考查的環節,他把刻著自己名字的寶貝吉他和幾本記錄想法的樂譜都塞進了包里。去那個地方并不麻煩,地鐵和公交都可到達,但地圖上顯示到站后還要行走四五百米。宋楚看了看,有一班公交直達,目的地在終點站,只是班次少,是X開頭,叫X818,宋楚來這座城市十多年,從沒搭乘過這班車。上車后,人并不多,宋楚找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后,開始玩手機。刷微博,一個搞笑視頻看到一半,睡意就忽然翻涌嗆人,三五下將他淹沒。
宋楚醒來的時候,已經站在站臺了。估計是沒睡醒,他頭疼得厲害,竟然記不起是如何下的車,他低頭看了看,所幸吉他包已經帶下車。宋楚掏出手機,打開導航。導航顯示地點在一個老式小區里。宋楚原以為四五百米的路應該會比較好走,誰知道百轉千回,和迷宮似的。宋楚按照導航一步步邁進,穿過小區里外地人經營的果蔬市場、二手家具回收處、干洗與皮具養護店;穿過晾曬的床單被套和奶罩內褲、走道狹小逼仄的老式居民樓;穿過“初極狹、才通人”的小區走道,經過一小塊廣場和健身器材,又轉了四五個彎,豁然開朗處有一小片林子,綠意盎然,榕樹和棕櫚相映,鳥啼陣陣。明明才走了幾十米,旁邊的鬧市喧囂像是另一個世界,宋楚莫名想到《哆啦A 夢》里的任意門,打開門,呼的一下就是另一個世界。這讓他覺得不真實,但時候不早,快到兩點半了,只好繼續往前走。穿過林子,是一個中式庭院,黛瓦白墻,高得很,有一扇木門,樣式古樸。上面有個牌子,上有倆字,篆體,好像是什么園,但具體是什么園,宋楚認不出來,前面那個字也不像施。宋楚在門前站定,按響了門鈴。過了會兒,里面回音了:“宋老師對吧?請稍等。”聲音不太聽得出年紀,但溫和有磁性,和宋楚想象的不大一樣。過了會兒,木門吱的一聲響,頃刻大開,宋楚走了進去。
3
天氣預報說昨天晚上開始有寒潮,延續兩天,所以下午出門前,我特意穿上了一件羽絨服,是妻子前不久托一位長期旅居美國的學生家長買的。妻子出門前問我什么時候回來,我說,不好說,采訪預約在上午十點,但持續多久不清楚。妻子“嗯”了一聲,在我耳邊輕輕吻了一下說,今天包餃子,晚上等你回來吃。
我看了下手機,發現主編發來的語音,耐著性子全聽完后已經快走到小區門口了。語音的內容主要是要求這次采訪務必要重視,要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對待。主編這么急,是因為上個月的專稿反響平平。上個月采訪的那個導演是個老狐貍,不太愛說話,回答問題規規矩矩,駕輕就熟,說什么都能圓回自己喜歡的話題,甚至聊到自己早逝的哥哥動情流淚,這一切和幾年前的另一次專訪相比,只字不差,不禁讓人懷疑這一切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排演。而對于雜志來說,反響平平是最糟糕的事情了,無人問津比被人破口大罵更為致命。專訪是雜志的招牌欄目,可不能砸了。為此,編輯室與采訪室開了兩次內部會議,說要扭轉頹勢。主編親自出馬邀約,邀請到這回的采訪對象。對方來頭很大,給的頭銜是音樂家而非音樂人,是好幾部拿了獎的電影配樂的主要操刀者。而他最近配樂的一部電影剛剛獲得某電影節的入圍提名,史無前例,風頭正勁。我大學主修中文,自己也寫點詩歌,但對音樂不太了解,所以昨天晚上特意問了問妻子。妻子說,確實是個有才華的音樂人。我說,是不是像坂本龍一那樣?她說,有一點,不過比他更不羈些,我說那就是和竇唯差不多?她笑了笑,說也不至于,他年紀太大了。我又去查了查資料,匯總成七八頁紙,包括一些特有音樂流派的概況、發展歷程,還有著名樂評家的點評,匯總以后往腦子里塞,不求理解,囫圇吞棗,像是臨考的學生一樣。整理完以后,妻子說,上次醫生囑咐你吃的藥最近在吃嗎?最近還失眠嗎?工作壓力別太大了,不行就先糊弄著了事。我答應下來,心里卻一直惦記著。
等我走到路口的時候,主編又發來一個定位,說這是采訪對象的住址。我看了看,靠近市中心,似乎在一個很老的居民小區里。好在那個地方本地人都很熟悉。時間過了早高峰,我打了輛車,直達小區門口。小區里挺熱鬧的,到處都是來往行人,煙火氣足。我依照導航,走進小區,進去才知道里面宛如迷宮,七拐八拐,還要穿過一片林子。林子看似胡亂生長,實則經過精心打理。樹木叢生,南北混雜,寒熱交加,走到里面我才發現,原來整片林子只有一棵樹,一棵老榕樹,獨木成林,枝丫伸進地里,吸收殘敗枝葉的腐殖營養,因此長得分外茂盛。我穿過林子,發現這里位置確實好——背靠兩棟居民樓,正對一小塊恰到好處的空地,既保證光照,又兼具私密性。
穿過林子,才看見房子,典型的蘇州風格,但格局上卻四平八穩,透過掩映的圍墻能窺見宅邸的一角,里面開闊,似乎有山有水,又有數道間隔,這種設計看似傳統,但實際混雜了很多現代元素。我走向前,發現大門鎖了,找了半天才找到門鈴,摁響后,那頭傳來聲音,讓我稍等,聲音聽不出年紀,但挺好聽的。過了會兒,門開了,屋子的主人站在門內側,笑盈盈地迎接我,這讓我有些驚惶,連忙伸出手,卻發現對方的手意外地寬厚、細膩、溫暖且有力,我腦子里忽然蹦出來一個想法:這位音樂家應該還很年輕。但我先前查過資料,音樂家快七十歲了,去年還被曝光罹患某種慢性病,所以一下蒼老很多。我抬頭看了看他,發現他雖然有皺紋,頭發花白,但穿著干練,腰桿筆直,眼角帶著笑意,沒有平時所見老人的遲暮感,確實比我想象的要年輕一些。
他迎接我進門,進門后我才發現,在門外見到的不過是宅邸的一角。進門后,也是一片林子,不過比外面的林子更精致一些,路面由山石鋪就,錯落講究。而宅子中央有一片池子,池面如鏡,不起波紋,走近了才發現池子里養了不少日本錦鯉,而房子的主室幾乎完全透明,墻面由單面透光的玻璃組成,架以白色的框架,現代感與古典庭院相得益彰。從設計到布局,細節處都很用心。除此之外,還有兩個側室,一個橫架在池塘上,一個掩映在主室一邊。屋子的主人一邊走一邊向我介紹。在介紹中他特別注意分寸,點到即止,比如這是會客廳、這是小花園、這是招待客人時用的餐廳,絕不讓人產生夸夸其談的印象。我對他印象不錯,對市中心還存在這方宅子也十分愕然。但他似乎習慣了這種愕然,并不過分謙虛,以免給他人留下虛偽的印象。他將我引到客廳的沙發上,讓我靜候一會兒,他去處理一些事情。這讓我有時間打量客廳的裝飾。
客廳的一二層打通了,這讓空間顯得很開闊,配色主要以灰白為主,簡潔卻有些過冷。鏡面是一色無縫的貼面瓷磚,干凈得能透出人影來,而墻面上掛了很多畫,大部分是潦草、凌亂的線條與奇怪符號組成的現代畫,用色大膽,而在正對池塘的墻壁上,是一只山羊頭,掛在一個畫著五角星的盤子上。山羊頭白骨嶙峋,卻好像有生命似的一直盯著這間客廳。我覺得這樣的陳列有種熟悉感,在某處我或許見過相同的擺設。我一邊想,一邊盯著羊頭,或者說是我與羊頭互相對望著,我忽然覺得有種眩暈感。這時,他的聲音從后面傳來:“這羊頭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送給我的,他和我關系很好,啟迪了我對于很多問題的看法。”我連忙回身,發現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,手里端著一個木制托盤,上面有兩杯茶,茶水綠瑩瑩的,還有一疊黑色點心。
我們坐在沙發上,音樂家將盤子放下來,說:“我喜歡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,希望沒有嚇到你?!蔽艺f沒有。他拿起點心,邀請我嘗一嘗,說這也是那位朋友送給他的一種小甜品,叫羊羹,味道不錯,是用葛粉、面粉、紅豆做成的。我喝了一口茶,吃了一小口羊羹。因為不喜歡甜食,我之前應該沒有吃過這種小玩意兒,但這種甜品的味道卻很熟悉。我想起了些什么,但來不及細想,我兩三口吃完了手里的糕點,說出自己這次來的目的。他笑著說,音樂是聽的,并不是說的,我盡量。我點點頭,說,您其實也不必擔心,就當是平常聊天。
我掏出筆記本和錄音筆,說,那么我們就開始采訪吧,剛剛進來看到您這房子真的嚇一跳,這么大的房子就您一個人住嗎?他說,算是吧,但是請了一位保潔員,她每周一、三、五會過來打掃一下,順便給我帶些食物和生活用品。我笑著說,您現在主要是居住在這里嗎?他說,對的,到了這個年紀,不大走得動了,更多是根據不同人的邀約,進行一些創作。還有就是為自己的一些音樂尋找靈感。我說,其實我在來之前聽過您的作品,發現您的音樂作品在不同時期都有比較大的變化。比如,您早期的音樂配樂以鋼琴獨奏為主,后來嘗試一些交響樂的風格,而我看您最新的作品——就是那部最新電影的配樂,又是以電子樂為主。他笑了起來,說,音樂這種事情,就像和不同的女人談戀愛,不同年紀的男人喜歡的女人不太一樣。我笑著附和,說,那您喜歡什么樣的呢?這本是一句玩笑話,他卻忽然嚴肅地開始進行思考,過了一會兒才說,年輕的時候喜歡成熟、豐腴的,到年紀大了,發現還是年輕一些的好。我打個比方吧,你應該沒有很長時間吃不到肉的時候吧?我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,年輕時候經常半年都吃不了一次肉,每次吃肉都能把自己吃傷了。而肉吃多了,看見肉就惡心,就開始喜歡吃清炒時蔬。我第一次聽說這種比喻,覺得很新奇,說,那您現在呢?他說,人越老越像小孩子,說著拿起桌上的羊羹,往嘴里塞,緩慢咀嚼,仔細吞咽,仿佛在對待某種藝術品。
接下來,我問了幾個準備好的問題,他一一回答了,只是說得很慢,夾敘夾議,摻雜了很多自己在世界各地旅居時候的見聞,而且經驗老到——每當我提出的問題越界時,他就像是年長的水手,眼睛半睜半閉地蹲守在舵頭,毫不在意,但總會在關鍵的地方,稍微用一用力,將話頭扳回正常的方向。不過他很會聊天,聊天時鮮有冷場,比如他會主動提及和幾位導演合作時無傷大雅的趣事,幾位著名演員工作或娛樂時值得一提的癖好,同時向我展示幾張老照片、幾件紀念品。他很熟悉采訪的這一套流程,通過不時補足的細節,讓整個談話充滿趣味。
采訪即將結束,他忽然提出要帶我看看他的收藏品?!澳慊蛟S會感興趣的。”他主動將我帶到宅子的側室,說這里是他的收藏室。我原以為收藏的是書籍或珍藏版本的唱片,結果全部是樂器。里面按次序放著一架鋼琴、一只麥克風、一架舊的手風琴、一支黑管,兩旁則是各種各樣的吉他,擺放得并不整齊,更離奇的是每一架樂器都配了一個模特。模特手持樂器,仿佛正在演奏。我細看,發現模特大多都做得很精致,雖然沒有細節,但都精心通過簡潔的線條隱隱透出生命力。他說,靜置的樂器是沒有“生命”的,所以每個都配了一個模特。說著,他饒有興趣地向我介紹各個樂器的故事,像是給初學者做科普,但介紹時的用詞卻很奇怪,比如在介紹一架鋼琴的時候會說:“這架琴很漂亮,也很調皮,很有情趣,會制造很多驚喜?!痹诮榻B一把厚實的吉他的時候則說:“這把吉他是我最新的一件收藏,不容易啊,真的很不容易,現在很難找到這么純粹的東西了,很年輕,很有活力,經常有很多不可思議的想法和創意,有時會讓我吃驚,當然,也是獨一無二的。”他依次介紹了幾件,都是如此,我將這種特別的介紹,理解成為一種獨特的幽默,或是藝術家到了某個境界后進入的特殊魔怔。
離開側室的時候,采訪接近尾聲,時間已經不早,我估計了一下,采訪的內容足夠支撐起一篇文章,就關上錄音筆,準備問完最后一個問題就告辭。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,留下小半口,開口問:“很多評論家在討論您的音樂的時候,經常感嘆于您層出不窮的創造力,每個階段都似乎是全新的,那么,請問您覺得對于藝術創作來說,您這樣不斷創新和突破的秘訣是什么?”這其實是一句常規性的套話,因為即使是成熟的藝術家,也很難給出具體的答案。我采訪過很多人,有些人說是勤奮,有些人則說是天賦,最離譜的說是來自上天的神啟,也有說其他的。問這個問題是例行公事,需要寫在訪談的結尾,并需要經由加工,總結成一句看似金科玉律但實則狗屁不通的話,以滿足讀者漫長閱讀后迫切需要的總結陳詞。
但他在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,陷入了漫長且仿佛不見盡頭的沉默。沉默持續的時間很長,長到我能注意到夕陽沿著客廳內的落地窗緩緩滑落,窗外萬物靜謐,萬物在沉默里陷入靜止。可我能注意到他在思考,他在對這個問題進行漫長地思考??赡苁浅鲇谝晃挥浾叩拿舾?,我覺得他能給出一個好答案。于是,我也配合著這種長時間的、并不尋常的沉默。直到我覺得這種沉默難以忍受的時候,他才終于開口,說,我覺得是“靈”。
我還沒來得及表達出對于這種答案的疑惑,他就接著往下說,你對基督教有研究嗎?我說,并不太懂。他開口道:這么說吧,人類進行創作時完全不可或缺的靈感、難以言喻的啟示,都是來源于‘靈’。他們認為,只有少部分人擁有‘靈’,而且‘靈’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枯竭。很多天才的創作者,為什么都像曇花一現,在創作出好的作品以后,再無佳構,就是因為‘靈’的枯竭。你剛剛問我有什么秘訣,我的秘訣就是保持‘靈’的充足。記得之前我和你說的那個歐洲朋友嗎?他是最早和我說這些的,他還和我說,這種枯竭是可以避免的。我們可以通過一些方法去解決這個問題?!甭犓恼Z氣,似乎我們并不是在談論某種玄而又玄的宗教問題,而是某種可操作的技術問題。我的疑惑更多了,于是接著問:“您所采取的方法是什么呢?”他想了想,說:“首先,我們需要尋覓這種具備特質的‘靈’,但這種‘靈’比較難尋找,尤其在現在這個時代,太多人蠅營狗茍,純粹的‘靈’越來越難找?!边@并不是問題的答案,更像是一句抱怨,但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,于是耐著性子等待。果然,他往后靠了靠,這時的陽光透過窗子,客廳大半被影子籠罩,他坐在那邊的椅子上,影子罩住了他大半個身體,我看不見他的表情,客廳里忽然冷了起來,周圍傳出“嗡嗡”的聲響,像有人在竊竊私語。
或許是幾秒鐘,又或者是幾分鐘,影子那邊傳出聲音來:“你剛剛問我的問題,答案就在這里。”我似懂非懂,只能順著他的話往下說:“那您是認為,‘靈’的枯竭是有辦法避免的,對嗎?”“當然是有辦法的了,不過請容許我保留這個秘密,可正如我剛剛所說,避免靈的枯竭,這就是我創作的秘訣?!闭f完,他從陰影里起身,余暉伸進客廳,把他的影子拉扯得很長。他沒有開口,但我意識到我該離開了。
從宅子里出來后,一直到馬路上我還在思考他的話。正是晚高峰的時候,我給妻子發了信息,說我采訪結束了。妻子拍了張照片給我,照片里是包得整齊的餃子,鼓鼓囊囊,用菠菜汁點了頭,親切誘人。我快步經過地鐵口,發現有人站在路口賣唱。他穿著邋遢,頭發似乎很多天沒有洗了,手握話筒,唱著一首我沒聽過的歌,似乎是原創。旁邊有一個琴盒,里面不見吉他,只有兩張二維碼躺在里面,還有一小把硬幣。我駐足聽了一會兒,覺得唱得挺好,掏出手機,掃碼付了二十塊錢。他抬頭看看我,觸電似的立刻移開眼睛,低頭說了句:謝謝老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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